當我們追求快樂,我們就會快樂嗎?
我們是唯一的物種,會依靠文化來引導自己找出哪些感覺值得嚮往,又該如何處理令人令人不快的感覺。在人類嘗試「糾正」低落心情時,一直都不只是靠自己。從來沒有一種動物像人類一樣,有這麼多關於心情低落時該怎麼做的建議可以參考――精神上的、藥物的、心理學的、源自民間的都有。
過去十五年來,我們看到一股趨勢掀起,探討快樂與教人如何變得更快樂的心理學和科普書籍不斷成長。理想上,這些資源應該作為抵抗憂鬱症的堡壘。但事與願違,真實情況可能是相反的。我們以優勢文化建立心情方面的規範,雖然立意想必是良好的,卻令憂鬱症的流行更加惡化。
在西方,有一股促使人感受快樂的強大驅動力。這個傳統在美國尤其根深柢固。確切地說,我們很難想到任何比追求快樂還要能代表美國的事物。快樂和生命、自由一起被寫入《獨立宣言》,是人民的基本權利。想要快樂這件事,就跟蘋果派一樣美國。但是我們到底應該要多快樂?比全世界其他國家的人還要快樂嗎?
情況似乎是這樣。在數千份訪談資料中,研究人員要求不同國家的人評估各種心理狀態的吸引力與適當性,分析結果發現,澳洲人和美國人比臺灣人和中國人更喜歡愉悅、受歡迎這些正面狀態。
史丹佛大學的珍妮.蔡(Jeanne Tsai)所做的跨文化研究同樣也指出,歐洲裔美國人最重視某些特定形式的快樂,會把熱情或興奮這樣的狀態理想化,她稱為「高激發正向狀態」(high arousal positive state)。相反地,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的試驗則指出,東方人重視其他形式的快樂,最理想化的狀態就是安詳和平靜,她稱為「低激發正向狀態」(low arousal positive state)。
文化會灌輸我們什麼是理想標準的感受,據此,文化差異在人生早期就出現了。研究人員發現,讓年幼的兒童評斷各種笑容照片時,美國兒童偏愛興奮笑容多過平靜的笑容,臺灣兒童則沒有這種偏好。美國人偏好高激發正向狀態,這或許有許多成因,但部分都出自一個重視活潑快樂的媒體環境。一項圖像分析研究發現,美國女性雜誌的笑容照片多是興奮的笑容,但是當中平靜的笑容照片,則比中國女性雜誌裡的還少。
那麼,問題出在哪裡?我認識的每個人都想要活力、自由,還要快樂。盡可能追求最大的快樂有什麼不對?你愈重視你的快樂,就會愈快樂,對吧?
錯,令人信服的近期研究這樣說。
因為一定要快樂,反而不快樂
心理學家艾莉絲.莫斯主持了兩項相關研究,從中找到證據支持另一種假說:
比較重視快樂的人,得到預期快樂的可能性比較低。
在第一項研究中,研究人員提出了一份問卷,用途是評量受試者在多大程度上把體驗快樂作為基礎目標。莫斯和同事發現,有些人對快樂特別重視,還下了註解:「如果沒有覺得快樂,也許是我有什麼問題」和「為了讓生命有意義,大多數時候我都得覺得快樂」。令人意外的是,比起自認不重視快樂的女性,宣稱自己比較重視快樂的女性其實比較不快樂。
具體說來,高度重視快樂的女性表示,她們對自己生命的整體過程比較不滿意,而且較容易受到憂鬱症症狀侵擾。更奇怪的是,太重視快樂反而會困擾生活壓力小的女性――她們才應該是最能輕鬆得到快樂的人。
第二項研究是一個很巧妙的實驗,研究人員在實驗中嘗試短暫地提升參與者對快樂的重視程度。他們的方法是讓一群參與者閱讀一篇假造的報紙報導,內容是頌揚達到快樂境界的重要性(另一群參與者閱讀的報導則與快樂無關)。在實驗過程後半段,參與者看了兩部不同的短片。閱讀頌讚快樂報導的女性說自己看完快樂的影片後,感覺沒有那麼快樂。研究人員再度推斷,重視快樂可能反而會令人感覺比較不快樂,尤其是在快樂唾手可得的時候。
這些實驗幫助我們了解,優勢文化的心情規範何以可能使憂鬱症更加流行。我們現在的文化風氣是,追求快樂的步驟就如同達到其他目標一樣。只要我們努力追求快樂,就能掌握快樂,正如學會使用新的電腦軟體、彈鋼琴或者說西班牙語。然而,如果變快樂不能與其他類目標一概而論,為了增加快樂而付出努力,就可能會產生和期望相反的結果,讓我們失望―――也許還會憂鬱――因為無法達到預期的目標。
無法達到預期目標,所以我們變的失望
莫斯和她的同事推論,設下目標、想要變得更快樂,就像站上一臺奇怪的跑步機,跑得愈努力、速度就變得愈快。提高快樂標準,就會使得想要的感受和實際的感受之間落差變大。我們從珍妮.蔡的研究中得知,西方人一般會把興奮和其他的高激發正向狀態理想化。
雖然這是一般趨勢,但她指出,理想化的強烈程度因人而異。更重要的是,把正向情感過於理想化的人,想要的感受和實際上得到的感受,落差可能很大。這個落差的大小能預示憂鬱症狀的強度。正向情感的理想程度與實際感受之間的落差愈大,憂鬱症的症狀也比較多。
這並不令人意外,把快樂目標設得很高的人受到低落心情打擊時,就像努力想成為億萬富翁的人收到法院查封通知。若你認為高度正面的心情應該很容易達成,就會把長期心情低落當成一種羞辱,也許還會引起你自我懷疑,把自己孤立與汙名化:
「我哪裡出了問題?」
對負面感受所抱持的負面感受,會讓壞心情變得更有破壞性。人如果為自己的心情設下不切實際的目標,在感受到焦慮或悲傷等負面情緒時,可能會比較難接受或容忍它們。說也奇怪,能夠接受負面情感,不再努力讓它們消失,長期下來,似乎與感受惡化無關,反而與感受好轉的關聯較大。有證據顯示,人在接受負面感受之後,對那些經驗的關注和負面評價反而會比較少。有一些研究指出,在負面感受出現時能加以接受的人,往後出現憂鬱症症狀的可能性比較小。
短暫存在的愉悅感,享樂適應會如何影響我們?
歸根究柢,追求快樂的強烈文化規範讓我們遇到了麻煩:我們的情感系統並不是以實現最終持久的愉快狀態為目的。
在追求其他有重大演化意義的目標時,情感系統會以欣快感獎賞我們。舉例來說,當你發生性行為、或者最想邀請的對象答應和你一起參加舞會,欣快感就會出現成為獎賞。這些獎賞出現的頻率本來就很低,數量不大。
的確,兔子吃完胡蘿蔔之後的愉悅感,是牠找到胡蘿蔔而得到的獎賞,但是身心健全的兔子不會就此滿足。兔子最終能活得夠久、繁衍出更多下一代,是因為愉悅感會中止後,兔子期待更多的愉悅感,才會趕快去尋找更多胡蘿蔔。
一個目標達成後,強烈的幸福感消失得很明顯,心理學家與經濟學家還為這個現象取了一個外號:享樂適應(hedonic adaptation)。這種現象的影響力很強大,而且研究證實它簡直無所不在:無論是在購買一輛拉風的跑車、得到重大的升遷,還是搬進一間很酷炫的新公寓之後,愉悅感都會隨著時間(通常短得驚人)消失。
享樂適應和我們遵循不了的文化規範湊在一起,是一個殘酷的組合。人會經常到不了強烈愉悅的境界,然後視之為失敗。在這些條件限制下,捷徑便顯得很誘人。忘了必須實現具有重大演化意義的目標,現在就給我愉悅感吧,拜託。吸食快克幾乎立即就會產生快感,但卻不能持久。長期下來,走快樂捷徑的人就會引火自焚,情感系統終究會主宰一切。
本文摘自《憂鬱的演化:人類情緒本能如何走向現代失能病症》,左岸文化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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